法     螺     妙     音
 
                                       《琴詩》的妙理與法螺的妙音
                                                    作者 :范子燁

                           

 

 
「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於君指上聽?」    ─ 蘇東坡

 
古往今來,一代詩國巨子蘇東坡的這首發人深思的《琴詩》不知感動了多少文人墨客。
然而,其深刻的哲理和絕妙的藝術究竟源自何方?其音樂文化的背景又究竟如何?
請看本文的解讀。
 
    宋神宗元豐四年(1081)六月,46歲的蘇軾(1037—1101)正躬耕于黃州。
東坡平生喜歡聽琴,所以當時有一位彥正判官送來一張古琴,他非常興奮,
復信致謝,信中大致說:
 
    某素不解彈,適紀老枉道見過,令其侍者快作數曲,拂歷鏗然,正如若人之語也。
試以一偈問之:“若言琴上有琴聲,放在匣中何不鳴?
若言聲在指頭上,何不于君指上聽?”
錄以奉呈,以發千里一笑也。
 
    東坡的意思是說自己一向不會彈琴,適逢海印禪師紀公(“紀老”)專程來訪,
便請他的侍者快速地彈奏了幾支琴曲,鏗鏘作響,正如同彈琴者的講話風格一樣,
於是東坡便隨口吟出一首偈向他發問。這首偈就是著名的《琴詩》。
在20世紀50年代後期,我國著名美學家朱光潛(1897—1986)曾以此詩
為例與幾位青年學者討論美的生成機制問題,
如他在“見物不見人”的美學—再答洪毅然先生一文中寫道:
 
    洪先生引了許多詩句來說明他的論點。我也有詩為證,抄下來作為本文的總結:
……說琴聲就在指頭上的就是主觀唯心主義,也就是我過去的看法;
說琴聲就在琴上的就是機械唯物主義,也就是蔡儀、李澤厚、洪毅然等人的看法。
說要有琴聲,就既要有琴(客觀條件),又要有彈琴的手指(主觀條件),
總而言之,要主觀與客觀的統一。這是蘇東坡的看法,也是我的看法。
管這種看法叫什麼主義,聽深思的讀者們決定吧。
 
    當年的那場美學論戰是相當激烈的,其是非功過我們可以置而不論,
但蘇東坡的《琴詩》由此而流傳眾口,為當代知識界所熟知,也確實是由此開始的。
如同東坡的《題西林壁》一樣,這首詩也是以理趣聞名的,但詩中表達的,
並非對自然景色的感悟,而是一種終極性的具有濃郁佛學色彩的哲理探尋:

「 詩寫二物相資為用之意。雖借用佛典,但信口吟誦,不露痕跡。
兩句反詰妙旨解頤,耐人尋味;無甚空洞說教,也沒有玄而又玄、似是而非之論。
如果琴之有聲在於琴,為何置之匣中則無音?如果琴之有聲在於指,怎令音聲無琴發于斯?
乃知弦指和合,方有音色悠揚之琴聲。而世間萬物,亦如琴與指,彼此有因有緣,相互依恃。
將一種樸素的辨證思想,寫得天真活潑,機趣橫生。……」

而誦讀這首小詩,我們很容易想起《世說新語·文學》第48條中的晉人話語:
 
    殷、謝諸人共集。謝因問殷:“ 眼往屬萬形,萬形來入眼不?”
 
    在這場清談雅集中,謝安對殷浩提出了
“ 眼 ”與“ 萬形 ”(指萬物)的關係問題。南朝梁劉孝標注引《成實論》曰:
 
    眼識不待到而知,虛塵假空與明,故得見色。
若眼到色到,色間則無空明,如眼觸目則不能見彼,當知眼識不到而知。
 
    “ 眼 ”代表著人的主觀性,而“ 色 ”則是客觀的存在,
主客觀的結合就是“ 眼到色到 ”,而琴音的產生,也是人的手指作用於琴的結果。
清馮景對《琴詩》所作的註釋說:
 
    《楞嚴經》:“ 辟如琴瑟、箜篌、琵琶,雖有妙音,若無妙指,終不能發,
汝與眾生亦復如是。”又倡云:
“ 聲無既無滅,聲有亦非生。生滅二緣離,是則常真實。”此詩宗旨大約本此。
 
    馮氏認為,《楞嚴經》的因緣和合之說,乃是東坡《琴詩》的佛學淵源。
佛教把使事物生起、變化和壞滅的主要條件稱為因,把輔助條件稱為緣,
因、緣相合就是因緣和合。這是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因為依照佛家之言,
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成,不同事物之間只是由於發生聯繫,才得以存在,
存在的狀態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的。

類似的思想表達已經見於唐詩,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三曰:
 
    韋應物《聽嘉陵江聲》云:“ 水性自雲靜,石中本無聲。如何兩相激,雷轉空山鳴。”
《贈李儋》云:“ 絲桐本異質,音響合自然。吾觀造化意,二物相因緣。”
二詩意頗相類,然應物未曉所謂非因非緣,亦非自然者。
 
    葛立方似乎對韋應物的佛學觀唸有所懷疑,但韋應物的這兩首詩,
可能對東坡有直接的影響。《東坡全集》卷十六《武昌西山並敘》:
“ 遙知二月春江闊,雪浪倒卷雲峰摧。石中無聲水亦靜,云何解轉空山雷。”

此後東坡自注即引韋詩“ 水性本雲靜 ”等四句。
韋應物對水、石以及絲、桐之關係的領悟,與蘇軾對琴、指之關係的闡發是完全一致的。
又如唐元稹《諭寶》詩二首其二:
 
    冰置白玉壺,始見清皎潔。珠穿殷紅縷,始見明洞徹。
 
    鏌?無人淬,兩刃幽壤鐵。秦鏡無人拭,一片埋霧月。(《元氏長慶集》卷二)
 
    無論是冰置玉壺,還是紅線穿珠,無論是鍛造鏌?之寶劍,還是擦拭明亮的秦鏡,
都是“ 物 ”、“ 物 ”發生關聯,或“ 人 ”、“ 物 ”發生關聯的過程,
這一切似乎都可以用佛家因緣和合之說加以解釋,儘管詩人的本意並非如此。
宋歐陽修《文忠集》卷一百二十九《鐘莛說》則可以視為表達這種思想觀念的對話錄:
 
    甲問於乙曰:鑄銅為鐘,削木為莛。以莛叩鐘,則鏗然而鳴。然則聲在木乎?在銅乎? 
    乙曰:以莛叩垣墻則不鳴,叩鐘則鳴,是聲在銅。 
    甲曰:以莛叩錢積則不鳴,聲果在銅乎? 
    乙曰:錢積實,鐘則虛中,是聲在虛器之中。 
    甲曰:以木若泥為鐘,則無聲,聲果在虛器之中乎?
 
    “ 莛 ”,本指草莖,這裡是指敲鐘用的木棍;“ 錢積 ”,就是錢堆。
《漢書.東方朔傳》有“ 以莛撞鐘 ”的說法,歐陽修的虛構的甲、乙之言,
可能就是由此脫化而來的。“ 莛 ”與“ 鐘 ”的關係,本質上是人和物的因緣。
對韋應物、歐陽修和蘇軾表達的這種思想,錢鍾書(1910—1998)是持否定態度的,他說:
 
    佛書每忘己事之未工,而笑他人之已拙,如《百喻經》之四四:
“ 有人因饑,食七枚煎餅 ”食六枚半已,便得飽滿。
其人恚悔,以手自打,言:“ 我今飽矣,由此半餅,前六餅唐自捐棄,
設知半餅能充足者,應先食之 ”;

或如《長阿含經》之七《弊宿經》中婆羅門縛賊,剝皮,臠肉,截筋,
打骨以求“ 識神 ”,小兒吹灰、搗薪以求火,村人以為聲在貝中,觸貝命作聲,
不知須以口吹貝。夫聚諸材方得車、因五指有拳,正如積六枚餅乃能飽、
合貝與口氣而作聲。即以子矛攻子盾也可。歷來文士,不識此故,
以分散之悖謬為剖析之精微。
 
    他認為韋應物、歐陽修和蘇軾“ 皆拾《楞嚴經》‘ 非于根出,不于空生 ’之牙慧,
知肝膽為胡越,而不省齊楚為眉目,無以過於觸貝之村人、搗薪之小兒焉 ”。
在補訂重排本《管錐編》中,錢氏還補充了另外兩條佛學資料:
 
    《大般涅盤經.聖行品》第七之三舉燧火、酪酥等喻以明“ 眾緣和合 ”,
有曰:“ 譬如因鼓、因空、因皮、因人、因桴,和合出聲。
鼓不念言:‘ 我能出聲 ’;乃至桴亦如是。聲亦不言:‘ 我能自生 ’。”
 
    《大智度論》卷九九《釋曇無竭品第八十九上》:
「 譬如箜篌聲,……眾緣和合故生。有槽,有頸,有皮,有弦,有柱,有棍,
有人以手鼓之,眾緣和合而有聲。是聲亦不從槽出,不從頸出,不從皮出,
不從弦出,不從棍出,亦不從人手出;眾緣和合,乃爾有聲。……」
 
    這裡所說的鼓和桴(讀f徂,指鼓槌)的關係,以及箜篌與人手的關係,
都為解讀表現因緣和合的這類詩文提供了很好的線索。
但上引《管錐編》所提到的《佛說長阿含經》卷第七《弊宿經》第三記載的吹貝故事,
實際上是蘇軾《琴詩》的藝術淵源,錢氏對這個故事的原文作了大幅度的刪節,
使人一頭霧水,為了說明問題,茲詳引于下:
 
    昔有一國不聞貝聲,時有一人善能吹貝,往到彼國。
入一村中,執貝三吹,然後置地。時村人男女聞聲驚動,皆就往問:
“ 此是何聲?哀和清徹乃如是耶?”彼人指貝曰:“ 此物聲也。”
時彼村人以手觸貝曰:“ 汝可作聲!汝可作聲!”貝都不鳴。

其主即取貝三吹置地。時村人言:
“ 向者美聲,非是貝力,有手有口,有氣吹之,然後乃鳴。”
(後秦弘始年佛陀耶舍共竺佛念譯,《大正新修大藏經》,第 01冊,No. 0001,《長阿含經》)
 
    這個佛學故事文本中“ 聲 ”、“ 鳴 ”二字,正是東坡《琴詩》的韻腳,
其情節和思想也與《琴詩》非常相似,但詩人在靈光閃現之際產生的藝術火花,
使東坡把天竺的貝換成了華夏的琴,這是二者的不同。
 
    所謂貝,也就是法螺。
 
    法螺(梵文Sankha)是佛教的一種樂器,也是一種法器,
古人稱為貝、螺、梵貝、螺號、法螺、玉蠡,藏語稱為東嘎、統嘎、董嘎爾等,
今人作為普通樂器使用時直接稱為螺號或者海螺,一般只有用於佛教儀式的時候才稱為法螺。
法螺是藏傳佛教的“八瑞相”之一,是喇嘛寺必備的法器。
這種佛家樂器起源於天竺,在南北朝時期傳入我國。
北魏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卷五載:
 
    神龜元年十一月冬,太后遣崇立寺比丘惠生,向西域取經。
……(神龜二年)十二月初入烏場國,……國王精食,菜食長齋,晨夜禮佛。
擊鼓、吹貝,琵琶、箜篌、笙簫備有,日中已後,始治國事。
 
    惠生是我國早期西行取經的高僧之一,他所到達的烏場國是一個深受天竺影響的佛教之國,
所以他看到了“ 吹貝 ”禮佛儀式。天竺佛教經西域傳入中原,法螺也經歷了同樣的過程。
在隋唐時期的十部樂中,第九和第十兩部已經使用法螺作為配器。《舊唐書.音樂志》載:
“ 貝,蠡也,容可數升,並吹之以節樂,亦出南蠻。”隋代無名氏所作《舍利佛》詩曰:
 
    金繩界寶地,珍木蔭瑤池。雲間妙音奏,天際法蠡吹。
 
    法蠡,就是法螺。
唐貞元十七年(西元801年),南方驃國(緬甸)所獻樂器有玉螺,所獻樂曲大都與佛教有關。
白居易(772—846)《驃國樂》詩云:“ 玉螺一吹椎髻聳,銅鼓一擊文身踴。”

“梵貝”條說:“貝之為物,其大可容數升,蠡之大者也。南蠻之國取而吹之,所以節樂也。
今之梵樂用之,以和銅鈸,釋氏所謂法螺,赤土國吹螺以迎隋使是也。”
法螺除用作法器外,還用於日常的勞動和娛樂之中。
 
    法螺一般用右旋海螺製成,據說釋迦牟尼的髮式就是右旋,
所以,在佛教的造像藝術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法螺式的“ 發螺”,
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髮型。至於左旋的海螺,在北半球的海洋中是極為罕見的,
所以左旋法螺往往因其稀少而被視為國寶。

吹奏法螺,必須經過專門的訓練,否則是吹不響的。
吹奏的方法主要有平吹法和斜吹法,用前一種方法比較省力,胸間的氣息就足夠了,
而用後一種方法則比較費力,因為必須動用丹田之氣,這有點類似于胡笳的吹奏方法。
目前,法螺的斜吹之法已經失傳。法螺可以發出一個穩定的長音,作嗚嗚聲,
因螺身大小不同,產生的音高也就有所差異。據佛經記載,釋迦牟尼說法時聲音洪亮,
猶如大海螺的聲音響徹四方,所以法螺之音就代表了法音。
聞聽此音,眾生則可以消除罪孽,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古琴是中原自古就有的弦樂器,法螺是來自天竺的氣鳴樂器,
二者本來是毫不相干的。但蘇東坡《琴詩》對佛教故事的改寫,
則使二者在文化意義上發生了關聯。研究蘇軾與佛學的關係,
這無疑是一個很有趣的個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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