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  所  俱  泯
 
吳言生
 
 


「水月相忘」是禪者審美直覺論的特徵,
其根本特徵是能所俱泯
 
表達這一觀照的範型,是天衣義懷法語:
「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
遺蹤之意留影之心。」

禪者通過直覺觀照,以體證遍佈宇宙的自性
就形成了直覺境。它的關鍵是保持主體心靈的空靈自由,
即無住生心。象徵、吟詠無住生心的,
有「急水上打球」公案及頌古。《碧岩錄》第80則:
 
僧問趙州:「初生孩子,還具六識也無?」
趙州云:「急水上打球子。」
僧復問投子:「急水上打球子,意旨如何?」
子云:「念念不停流。」
 
初生孩子,雖然有六識,眼能見耳能聞,
並不去分別好惡長短、是非得失。
學道之人要像嬰孩那樣,眼見色如盲等,
耳聞聲似聾,如癡似兀,才是真正的受用處。

在急水中行船,坐在船上的人有一種錯覺,
誤認為水是靜止的。由意識所衍生的諸法也是如此。

趙州的答語跟這些譬喻一樣,急水上打球,轉眼就流過。
那僧又問投子,投子說:“ 念念不停流。”
嬰孩六識,雖然不起執著作用,
卻念念不停地遷流,如急水之駛。雪竇頌云:
 
    六識無功伸一問,作家曾共辨來端。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處不停誰解看?
 
   
六識無功伸一問,作家曾共辨來端。”

修行者到了這種境界,就跟嬰兒一樣,雖有眼耳鼻舌身意六根,
對六塵卻不加分別,這就是“無功用行”。
不過雖然是無功用,卻依舊山是山水是水。
因為趙州、投子都是宗師,故兩人都深明其意。
 
    “茫茫急水打球子,落處不停誰解看?”

上句頌投子道“念念不停流”,下句引導讀者仔細觀看:
湍急的河水,表面似乎靜止不動,但是把球子丟在上面,
刹那間就流走了,這就是靜中有動。

禪者如魯如愚,像是一潭死水,實際上卻是一湍急流,
這便是“悟了同未悟”的風範神儀,是受過洗煉的向上境界。
對此投子以一念一念流轉不停來表示,念念正念相續,
在無心的狀態下,一瞬一瞬都是正念。 
 
此詩通過對公案情景的生動再現,引導人們對公案自身進行體證。
六識無功的境界,是淵深莫測的境界,只有宗師才能達到。
為了避免讀者受自己評判的干擾,雪竇在詩中以反詰的句式,
啟發讀者開啟般若慧眼,“觀看”急水浮球的“落處”。
 
表達、吟詠無住生心的,還有“ 三種病人 ”公案及頌古。
《碧岩錄》第88則:
 
 
玄沙示眾云:

“ 諸方老宿,盡道接物利生,
忽遇三種病人來,作麼生接?

者,拈槌豎拂,他又不見
者,語言三昧,他又不聞
                   患者,教伊說,又說不得,且作麼生接?
若接此人不得,佛法無靈驗。”

僧請益雲門,雲門云:“ 汝禮拜著。”
僧禮拜起,雲門以拄杖至,僧退後,
門云:“ 汝不是患盲。”

復喚近前來,僧近前,門云:
汝不是患聾。”門乃云:“ 還會麼?”

僧云:“ 不會。”
門云:“ 汝不是患啞。”僧於此有省。
 
 
玄沙所說的三種病人,並非指肉體上的盲、聾、啞,
而是指昧於真見、真聞、真語之人。

諸佛出世,旨在教化被無明所障,而迷失本心之人,
故玄沙說如果接引不了這類人,佛法就沒有靈驗。

公案的後半部分,僧用玄沙的話向雲門請益,
雲門以直接動作作答,絲毫不給其僧分別思量的機會,
促使他當下明白,自己本來就是不盲、不聾、不啞之人。

迷失的凡夫,本來具有真如佛性,
由於見聞覺知妄起分別,迷頭認影,沿門乞食,
以致於有眼而盲、有耳而聾、有口而啞。

公案,旨在超越見聞覺知的分別妄想,撥落見塵明見性,
蕩除妄心見本心,以契入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實相無相境界。
雪竇頌,則翻出新境。頌云:
 
盲聾喑啞,杳絕機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離婁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
爭如獨坐虛窗下,葉落花開自有時。
 
   
盲聾喑啞,杳絕機宜。”

見與不見,聞與不聞,說與不說,雪竇全都予以破除,
使得障蔽本心而形成的盲聾喑啞見解、
機宜計較,總用不著,然後才是向上一路的
真盲、真聾、真啞,無機無宜。
 
天上天下,堪笑堪悲。”

堪笑者是啞卻不啞,是聾卻不聾 
( 雖然達到無分別般若智的聾啞,心裏卻歷歷孤明 );
堪悲者明明不盲卻盲,明明不聾卻聾。
( 雖然有正常的感覺器官卻溺於聲塵色塵,而使聞見之性聾盲 )
 
離婁不辨正色,師曠豈識玄絲。”

離婁乃黃帝時著名的明目者,能在百步外明察秋毫之末,
卻不能辨“正色”,不瞎而瞎;師曠是春秋時著名樂師,
能辨音以知吉凶,隔山聞蟻鬥,卻不能聆辨“玄絲”,不聾卻聾。

正色、玄絲,縱是離婁、師曠也辨識不得。
那些囿於分別情識、淪喪天然本真之人,縱然目明如離婁,
耳聰如師曠,也無法辨正色、聆玄絲,進行對大道的體證。
 

 雪竇此詩,用反形手法,在理性與悟境間,
壘起了一道銀山鐵壁,
並指出悟者應有的態度:既不作離婁,也不作師曠

“ 爭如獨坐虛窗下,
        葉落花開自有時 ”。


到此境界,見似不見,聞似不聞,說似不說,
饑餐困眠,任他葉落花開。葉落時是秋,花開時是春,
各各自有時節 ( 圓悟語 )。 
 
   
表達水月相忘禪悟觀照的還有“花如夢”公案及頌古。
《碧岩錄》第40則:
 
陸亙大夫,與南泉語話次,陸云:
“ 僧肇法師道,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也甚奇怪。”
南泉指庭前花,召大夫云:


“ 時人見此一株花,如夢相似。”
 

陸亙是南泉的久參弟子,一天提出:
“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 ”兩句話,認為很奇特。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 ”是僧肇《肇論》中的名句。
僧肇此語的思想基礎是 ─ 般若空觀

依佛教的說法,天地、萬物和我都是因緣所生,
緣起性空,性空緣起。由於其性本空,具有可變性,
因而在不同的條件下,有著不同的變化,
這也就是宇宙萬有,生生不息的原因。

不論物質世界還是精神世界,其性皆空,
因此都具有共同的屬性。

然而,對天地同根、萬物一體的理性認知,不等於真參實證
陸亙的問話,並沒有超出經教的道理。南泉替他指出要害,
以破除他的無明窠窟,指著庭前花對陸亙說:


當一個人清淨到了極點,整個身心充滿了光明,
寂照時涵蓋整個虛空,再回頭來看這株花,
仿佛是夢中所發生的事
。”


這句話就像引人走到萬丈的懸崖上,
然後把他推下,以斷絕他的命根。


詩意謂映現在我們感官上,見聞覺知到的物象
並不是事物自身的真相;山河大地映在我們眼簾上的姿態,
僅是鏡中之影,而不是山河的原形

人們的見聞覺知,由於受各種現實條件的限制,
所站的立場不同,所得到的觀感也不同。
所以僅僅憑見聞覺知,想體達物的真相,是根本辦不到的,
好像站在不同的角度,觀察到廬山的形象也就大異其趣。

要體證如如不動的本來面目,就不能在“ 鏡中觀 ”。
但既然“ 不在鏡中觀 ”,到底要在什麼地方觀?


這就要求參禪者:


立在萬籟俱寂的絕塵之境上,
斷滅心機意識的作用,
使心靈渣滓盡化,如同澄潭。

心境雙泯,能所不立,
才能體證到:萬物一體的如如。


這是揚棄了感覺,而臻於清澄的心境,
始能體證到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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