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的智慧與人生境界
 
 作者: 王雷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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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指中國獨創的禪宗;「宗」,指直契佛心。
以與依靠佛陀經教入門並傳授的教相區別。

禪宗在中國的產生,是佛教發展史上一次重大變革,
也是出世的印度佛教,在重視人文精神的中國土地上,
一次成功的文化移植。

隨著大批知識精英加入佛教傳播行列,
開始用中國的社會倫理思想和思維方式改鑄印度佛教,
佛教逐漸走向入世、注重倫常日用和清通簡要的道路。
在思想體系上,禪宗以大乘的般若空觀和涅槃佛性論為理論基礎,
融合了中國儒家的心性論和老莊的自然主義態度。
 
禪的智慧,是通達生命和世界的實相。如鈴木大拙所說,
「禪本質上是洞察人生命本性的藝術,它指出從奴役到自由的道路。」
這個奴役,是心靈自己設置的牢獄,即煩惱障和所知障,
把完整的世界割裂成支離破碎,導致一葉障目、盲人摸象。
這種心結、心獄,按阿部正雄的分析,即人的自我疏離和焦慮,
是人的局限性所固有的,阻礙我們對世界的真實認識。
 
《壇經.般若品》指出:

「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緣心迷,不能自悟。」
菩提,是開悟的智慧。禪宗直指人心,將出世的理想和境界,
統統收攝於我們每個人內心本具的覺悟自性,
通過般若智慧的修行而獲得主體的自由。頓悟在禪宗裏有
「迅速地體悟」、「不依固定修行階次的體悟」和
「不拘時間場合任運於平常生活中頓悟」這三層涵義,
而禪宗的重點是在悟後如何重新面對人生和世界。
 
正如南泉普願禪師所說「須向那邊會了,卻來這裏行履。」
須向那邊會了,即禪宗所說的頓悟,它解決宗教解脫的向上門問題。
卻來這裏行履,則開拓了面向社會現實的道德實踐的向下門。
因此,超越的佛法必須落實在現實人生。

禪宗的根本任務,就是如何在現實生命中,
動態地把握住超越的佛心、佛性,和內在的本心本性的終極合一。
由於禪宗的這一挑戰,而深化了儒家的心性論,
完成了溝通中國思想中的宗教解脫與哲學智慧的歷史使命。
只有把握住禪宗向上和向下兩門,
才能理解禪為何在現代依然煥發異彩。
 
明心見性:提升人生境界
 
《壇經.行由品》開宗明義指出:
「菩提自性,本來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
明心見性,是《壇經》的核心思想。
這段總綱性的話語有四個關鍵字,
涵蓋了全部《壇經》乃至整個禪宗的大意。
 
1、菩提自性
 
菩提,指覺悟的智慧;
自性,指人人心中本來具有的佛性。
《壇經》標舉菩提自性,從終極根源上指出生命的本質,
也為主體指出達到最高價值的能力。在終極意義上,
我們凡夫生命的本質與至高無上的佛是統一的,
並與終極存在的法界、真如融為一體。

在《壇經》中,「自性」一語為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的意義,
不是為中觀學所否認的自性。中觀學破斥的自性是指所謂恒一不變、
實有獨立、可以不依賴其他事物的關係而自在自有的事物。
 
2、此心
 
即人的日常之心。
心從本質上講,指我人具足的佛性本來清淨。
但本自清淨的真心恰恰處在士農工商的日常生活中,
經常被七情六欲、是非煩惱所糾纏。故心是煩惱與菩提、
迷與悟、邪與正、妄與真、染與淨的動態統一體。

大乘唯識學分析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的五位百法,
光是講心理狀態和心理活動的就有五十一種,
而在五十一個心所法中,煩惱心所即占二十六個。

凡夫由於迷失真性,處於無明狀態,故需通過修行,
用般若智慧除去妄心見真心。故學佛不向外求,只要直指本心,
藉妄修真,也就是即煩惱而成菩提、即生死而成涅槃、
即世間而出世間,顯發本來具足的覺性,就能成佛。
 
3、用
 
「但用此心」,用的是般若智慧。
禪宗「明心見性」的宗旨,關鍵在一切處所、一切時中,
修般若行。「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
即是見性成佛道。」(〈般若品〉)用智慧明心,用智慧見性,
用智慧藉妄修真,用智慧直達心的本源。

「取」,是對現實世界的割裂和執著;
「捨」,是對現實世界的逃離和放棄。
執著有,或者執著無,都是「住法」,都是「染著」。

用般若智慧,使心靈保持自由的通達狀態,
才能如實對應客觀世界。具體言之,
就是以無念法門為核心的禪宗修道三綱領:
「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定慧品〉)
 
4、直了成佛
 
指徹見自心之佛性,即達到終極本源的方法 — 頓悟法門。
佛性與人的本性同一,本來清淨,只因一向被妄念的浮雲遮蔽,
所以未能自悟。因此,直截了當地明瞭心是生命升墮的樞紐,
由主體的心來決定選擇人生的凡聖、世界的淨穢。
則現實生命的實踐(途中)與生命最高價值的實現(家舍),
當下就在「直了」中得到統一。
 
所謂提升人生境界,即開佛的知見、見與佛齊;
心包太虛、量周法界。禪宗的主要思想是佛性本有,
不假外求,解脫全憑自力。
 
因此,「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壇經.疑問品》。
有什麼樣的眼界,就看到什麼樣的世界;
有什麼樣的心量,就擁有什麼樣的世界。
 
開佛知見:須向那邊會了
 
佛的本義是覺悟者,佛的知見,就是佛的智慧。
何為佛的知見、何為眾生知見,可從禪宗史上著名的風幡之爭說起。
惠能至廣州法性寺,正值印宗法師講《涅槃經》。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
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一眾駭然。」《壇經.行由品》
 
論風動者,認為動是風之本性,幡看似在動,其實是風自動而已。
而論幡動者,則認為同樣是風過,只見幡動而山石紋絲不動,
可見是幡之本性能動。其實,萬法本閑,惟人自鬧。

萬事萬物處於相互聯繫之中,不能離開緣起法,
而孤立地偏執其中一個方面。所謂「心動」,即落入分別心中,
則風為能動,幡為所動,能所與心境截然對立,則成世間知見。

而惠能是以佛的知見觀照實相,超出了能所對立的分別。
「風幡動還是心動」之辯,要與惠能接下來對印宗說:
「佛性是不二之法」聯繫起來考察。

「凡夫見二,智者了達,其性無二;無二之性,即是佛性。」
可見,凡夫的世間知見,是對統一的主客觀世界妄加分別;
而智者的出世間知見,是超越思量分別,了達不二的實相。
 
如何了達不二之法?要認識完整的世界,
必須使主體認識打破一切人為的分別,
用統一的思維觀照統一的世界。

惠能在解釋「摩訶般若波羅蜜」經題時,有大量獨創性的發揮。
「摩訶」本義是大,在此闡發為「心量廣大,遍周法界」,
即打破心靈的枷鎖,使心中本具的覺悟自性向法界完全敞開,
超越一切意識中人為分別的兩極對立,如方圓大小、青黃赤白、
上下長短、嗔喜、是非、善惡、頭尾等「邊畔」。
當心量定位在法界,則萬法皆在自性的觀照中。
 
法界,是意識所緣的一切境界,
涵蓋世間出世間一切事物的根源和真理,
也是佛果成就的世界。

在法界中,萬事萬物各有特殊性質而又處於統一的整體之中。
所謂「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在一切差別現象中顯出統一的法性,
每個個體所見的萬事萬物都可以歸結為終極的空性;
而法性則體現在差別的現象中,又從終極的空性展開一切現象。
 
般若的智慧,就是讓我們定位在法界,
同時法界之中事物又各有分齊,各有其質的規定性,
又是個個的不相混亂。這樣,我們所經歷的任何現象,
所從事的任何事業,都不會妨礙法界之理,
從而得到心靈的大自在。

當修行者的眼界與心量達到與佛等量齊觀的境界,
以「不取不捨,亦不染著」的智慧妙用,
達到「去來自由,心體無滯」。
這個境界,即是「無有一法可得」,
而又「一真一切真」的「真性自用」。
 
波羅蜜,通常譯為「到彼岸」,惠能進一步解釋為「離生滅」。
此岸是生滅無常的生死世間,彼岸是不生不滅的涅槃境界。
生滅從何而起?在於著境。

一旦落入相對的分別之中,就如同水裏波浪一樣,
陷入生生滅滅的世間。因此,離生滅,就是消除此岸與彼岸的分別,
「如水常流通」,把世間永流不息的波浪都匯歸到大海,
就是永恆,就是彼岸。
 
七歲就出家的法達,自恃誦《法華經》三千部,對惠能心存傲慢。
惠能以法達的名字對他開導,說他只停留在文字層面的念誦,
何曾領悟經文的精神實質。

「法達,法即甚達,汝心不達;經本無疑,汝心自疑。」
佛法,有證法和教法。一切佛經,無論深說、淺說,
方便說、究竟說,都是幫助人進入唯悟乃至的實相。
佛經所指涉的真理是圓滿統一的,故說「法即甚達」、
「經本無疑」。但人有愚智之分,故對佛經的理解有正疑深淺之別。
惠能在對法達的層層開導中,通過對《法華經》宗旨的闡發,
提出禪宗幾個非常重要的理論觀點:
 
首先,扣住佛之知見,
把《法華經》的宗旨與禪宗的宗旨融會貫通,
即為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
 
其次,區分佛之知見與眾生知見。眾生知見:
世人心邪,愚迷造罪,口善心惡,貪嗔、嫉妒、諂佞、我慢,
侵人害物,此即是世間。佛之知見:若能正心,常生智慧,
觀照自心,止惡行善,此即是出世間。
 
第三,提出「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的重要思想。
凡夫處於迷時,借助善知識開導,以《法華經》幫助超凡入聖;
悟道後則自度度人。一切經教皆是佛為人而置,
若把經教及儀式對象化,則反成解脫的障礙。
由此以《法華經》為喻,引申為「轉物而不為物轉」,
道在流通,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由此可見,禪的智慧就是開佛知見。
「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
惟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云: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
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咐囑摩訶迦葉。」

正法眼藏,即《法華經》所謂之「佛知見」,
也指依徹見真理之智慧眼(正法眼),
透見萬德秘藏之法(藏),亦即佛內心之悟境。
 
拈花微笑的公案,表示禪宗不滯教門之文字語言,
直接洞見心地了悟之意。由此概括代表禪宗成熟期的思想特點:
「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禪的智慧在通達,也體現在宗門和教下兼通。
 
  說通及心通,如日處虛空。唯傳見性法,出世破邪宗。
  法即無頓漸,迷悟有遲疾。只此見性門,愚人不可悉。
  說即雖萬般,合理還歸一。
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壇經.般若品》
 

「心通」也稱「宗通」,
指佛教修行悟道的根源性、神聖性的本原;
「說通」也稱「教通」,指藉助語言文字和經典,
把佛所悟到的法在人間傳播。

無論是宗門還是教下,關鍵在於「通」,
通就是通達、通透、流通。即運用般若智慧,
徹底打通在凡夫與佛、世間與出世間、煩惱與菩提、
教與宗、漸與頓之間的壁壘,如慧日般照亮眾生的迷暗。
 
不離世間:卻來這邊行履
 
惠能用透徹的哲學智慧,指明理想的佛國世界,
就在我們腳下的世界,要通過不懈的菩薩行實踐,
轉變我們當下這個世界。《壇經.般若品》開演
「欲求見佛,但識眾生」的原理,
指出三藏十二部一切大小乘佛經,都是為眾生而建立。
佛道必須在世間眾生中流通,對此無相頌有一段非常著名的論述:
 
  欲擬化他人,自須有方便。勿令彼有疑,即是自性現。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
 
既然佛性與本性同一,淨土穢土亦在一心之轉,
西方淨土在娑婆世界中成就,故「淤泥定生紅蓮」。

既然成佛的依據和理想境界皆在現實的人世,
故「運水搬柴,無非妙道。」生活世界的日常生活,就是修行的道場,
其自我修行的方法就是無念法門。

什麼是無念?「心不染著,是為無念」。
心不為任何形象、外境和名相所執著,這是精神的完全解放,
如此才能使我們的生命與法界、眾生會通。

大乘菩薩的精神,還在於深入世間度化一切眾生。
在《壇經.付囑品》中,惠能付囑門人以三十六對法教人:
「此三十六對法,若解用即道貫一切經法,出入即離兩邊,
自性動用,共人言語,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
若全著相,即長邪見;若全執空,即長無明。」
 
所謂「出沒即離兩邊」,即在說法問答時,根據物件和環境,
以圓融靈動的中道智慧,採取最適當的切入點,
最忌執著於語言的陷阱而成理障。所以對待空與有、
善與惡等相對性的概念,既不是執取任何一邊,
也不是折其兩端而取其中值。要既能跳進去,又能跳出來;
出出入入運用自如,如此才能對病施藥。

中道不是執其兩端取其折中,它是超越了兩邊、兩個極端的分別,
同時又內在地包含了兩邊。如果用圖像比喻的話,
猶如三角形,構成圓融法界內在的綱架。
 
既然不能執著於名相的任何一邊,那麼應該如何說法?
惠能說,在應用上應掌握:「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
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

只要對方一落名相,執其一端,即須對症下藥,
正言反說,以解其「邊見」之病。
所以佛經中常用盲人摸象,
來比喻人們認識中的偏執與局限,
執其名相而陷入僵死的狀態。
 
六祖付囑的方法,後世禪門發展到「機鋒」、
「公案」乃至「棒喝」的方法,
即為防止人們走入邊見的活潑潑的作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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