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作 者 :    解 空   法師
 
   
 

【公案原文】:
 
師(洞山)參溈山,
 問曰:「頃聞南陽忠國師有無情說法話,
 某甲未究其微。」      
 
 溈曰:「我這裏也有,只是罕遇其人。」
師曰:「某甲未明,乞師指示。」        

 溈豎起拂子曰:「會麼?」                   
  師曰:「不會,請和尚說。」                 

 溈曰:「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       
       此去澧陵攸縣有雲岩道人,
                 若能撥風瞻草,必為子之所重。」
 
 師遂辭溈山,徑造雲巖,便問:            
 「無情說法,什麼人得聞?」               
 巖曰:「無情得聞。」                        

 師曰:「和尚聞否?」                        
  巖曰:「我若聞,汝即不聞吾說法也。」

  師曰:「某甲為什麼不聞?」                
  巖豎起拂子曰:「還聞否麼?」             
    師曰:「不聞。」                                  

             巖曰:「我說法汝尚不聞,豈況無情說法乎?」 
師曰:「無情說法,該何典教?」       
 巖曰:「豈不見《彌陀經》云:           
      「水鳥樹林皆悉念佛念法。」
 
師於此有省,乃述偈曰: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
    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方得知。
 
        巖曰:「价闍黎,承當個事,大須仔細!」
 
        師猶豫,後因過水睹影,大悟前旨,有偈: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從公案的講述中,我們看到洞山於溈山和雲岩處所咨決的
是「無情說法」這個問題。古人參學目的本在於見性,
所謂無情者乃無知無覺、無說無示之喻,
無情不能說法是盡人皆知的事實,洞山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在溈山和雲巖面前並沒有將自性本身的問題直示出來,
而是提出無情說法的問題,為的是借無情以顯有情,
通過相而去認識性。
 
在洞山初參向溈山時,溈山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於是豎起拂子(相耶?心耶?性耶?)問:「會麼?」
(即此是,莫相疑)洞山道:「不會,請和尚說。」
溈山卻道:「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
 
舉凡宗門裏的大佬,各有自家接引後學的風格和手段,
洞山這一問若是在德山、臨濟那裏,只怕早已是棒、喝臨頭了,
但溈山卻不恁麼。諸位還記得香巖參溈山的公案麼?

當初香岩屢參「父母未生前的本來面目」不明所以,
乞溈山為之說破,溈山道:「我若說似汝,汝以後罵我去。
我說的是我的,終不幹汝事。」

把個謎底鎖於箱底,就是不肯為他說破。
參禪貴在一個疑字,溈山何曾不能夠直接揭開謎底,
為彼說心說性,但如此一來勢必像關公華容道放走曹操,
終要功虧一簣!溈山的家風就是這樣,我既不打,也不罵,
只是不為你說破(不將佛法做人情)。

溈山看洞山與自己因緣不契,於是指點他去參雲巖。
你看古人的風範果然高潔,開口為人只在為伊等抽釘拔楔、
去粘解縛,讓伊識得本有家珍。因緣若契即教而化之,
若不契即為之另覓高師,決不會將徒兒視作己有而私藏起來。
 
再說那雲巖禪師原本承嗣百丈,與溈山曾有同窗之誼,
無奈因緣不在百丈,于其門下參禪二十年而未悟,
後來轉參藥山方徹悟玄旨。百丈、溈山之禪法秉傳于馬祖,
禪風淩厲而直接;藥山、雲巖之家風承接石頭,教法油滑而迂曲。
其實無論直與曲,只是風格的差異,其真實的悟證並無不同,
所謂同機不同用是也。
 
要說這眾生之所以不能識得本來者,只因為堅執心、相為實有,
是以個個落入「能」、「所」的窠臼出身不得。當洞山再參雲巖問:
「無情說法,什麼人得聞?」時,雲巖已知他病在何處,
於是道曰:「無情得聞
。」(相即是心,所聞即是能聞)

洞山此時猶自未省,繼續問道:「和尚聞否?」
(您總不可道自己是無情吧)巖曰:
「我若聞,汝即不聞吾說法也
。」
(這老賊二番落草,當真老婆心切也)
 
洞山再接著問:「某甲為什麼不聞?」
(這癡漢青天白日為何夢話連連?)

巖豎起拂子曰:「還聞否麼?」
(且道耳聞聲,還是聲聞耳?)

洞山只好老實招來:「不聞
。」(唉!古佛過去久矣)
岩曰:「我說法汝尚不聞,豈況無情說法乎?」
(再三容易再四難,雲岩老兒不一般)

洞山更進問曰:「無情說法,該何典教?」
巖曰:「豈不見《彌陀經》云:「水鳥樹林皆悉念佛念法。」
洞山到此方有所省悟,乃述偈曰:
 
  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說法不思議
     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聲方得知。
 
此時洞山由「無情說法」得以初明心、相之用,但是於性與心、
性與相這個根本並未透識端的。雲岩是過來人,自然知道個中事由,
於是提醒他:「价闍黎,承當個事,大須仔細!」

洞山這會兒的境界與高峰禪師初破參時相若,雖確有得處,
但腳跟未曾點地。既聞雲巖那麼道,心中不免猶豫,
這一猶豫正說明腳下還差著里程。那麼洞山差在哪兒呢?

老人說:「洞山禪師會了有聲,而且從有聲會道了無聲,
但還沒有會得無聲就是有聲、有聲就是無聲,還未徹底究竟。」

後來洞山於某處過河時,目睹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
才真正「大悟前旨」,並唱出了《過水頌》這一流傳千古的佳偈。
 
現在我們先簡單解釋一下《過水頌》的含義: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文中的「我」指自性,
「他」指一切萬法,意思是說我們千萬不要從一切事物的表像
去尋找自性,那樣找來找去,只會離我們的目標越來越遠。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這個渠字包括了心、色二法,不可單作色法理解,
那樣的話「我」與「渠」就又落在凡夫的見解裏了。
前一句說自性不與萬法為侶,超然物外,唯我獨一。
後一句說自性並不是一個空洞的、抽象的概念,
它就存在於我們面前的一切事事物物之中。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這兩句才是洞山的真實得處。
渠今正是我 ─ 一切法、一切相都是我自性的作用,
都是我自性的顯現。古人所說「青青翠竹,總是法身;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正表此意。這一句看似淺顯,
但多少人恰恰是在這裏錯會。漢語中的「是」在通常情況下
表示等於的意思,但是在涉及性與相的問題時,
我們不能這樣簡單地從「是」與「不是」的意義上去理解。

漢地眾生自古尚簡,我們在讀古人的文章時,
有許多時候僅從文字的表面,往往難以完全領會其中的含義。
在「渠今正是我」和「青青翠竹,總是法身;鬱鬱黃花,無非般若」
這兩句話中,「我」和「法身」、「般若」不是句中的賓語,
而是賓語前面的定語。

要知道「渠」所「是」的並不是「我」,
而是「我」後邊省略掉的那個東西。完整的語句應該是
渠今正是「我的影子」,青青翠竹總是「法身的顯現」,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的妙用」。
 
正因為在絕大多數人的認識中,都存在著類似這樣的錯誤,
所以大珠慧海禪師在《頓悟入道要門論》中說:
「迷人不知法身無象,應物現形,遂喚青青翠竹,總是法身;
鬱鬱黃花,無非般若。黃花若是般若,般若即同無情;
翠竹若是法身,法身即同草木。如人吃筍,應總吃法身也。」
如果法身能夠被吃掉,那麼法身也應當有生死,你還怎麼去解脫呢?
 
正如我們所知道的,一切法皆以差別為界限,所謂是方不是圓,
是黑不是白。假設有
A、B、C三種事物,其中A不等於B

C如果等於A,就不能等於B,如果等於B,自然也就不能等於A

這在邏輯學上叫排他律。假如渠一定「是」(等於)「我」(法),
由於「我」在形式上有高低、長短等種種不同,是高就不能是低,
是長就不能是短,這在邏輯上顯然是不能成立的。

正是因為害怕別人於此處誤入歧途,所以洞山後面緊接著來上一句:
「我今不是渠」─ 性雖然顯相,但並不等於相。
 
佛學上所謂「性」的概念,與哲學上的「規律」一詞有許多相通之處。
一般事物有一般事物的規律(性),特殊事物有特殊事物的規律(性),
每一種規律(性)都在一定的範圍內發揮著它的作用。

而佛性是所有規律中最為廣大、最為普遍、最為包容的一種規律,
它存在於從心法到色法,從有情到無情的一切事物中,
是一切顯現的根本,是一切變化的源泉。
 
佛性雖然存在於一切事物之中,但是並沒有一個能夠被直觀地
認識和把捉的實體,因此我們必須借助於心、相之用,
從心與相的關係和作用上,才能意會(悟)到它的存在。

性與相是即一即異,又非一非異。
說它即一(非異),是因為相皆來自於性,無性即無相;
說它即異(非一),是因為相並不等於性,因為相是時時變動,
而性則亙古不變。

洞山這一句「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正著說就是即一又即異,倒過來就成了非一又非異。
洞山的《過水頌》與中觀學說完全一致,
「我」與「渠」之間的這種是與不是的關係,
是對中觀「八不」最生動、的最形象闡釋。
 
性與相、體與用,是一切主、客觀事物所具有的普遍規律。
在性、心、相三者中,性為體,心、相為用;
體為用之本,用乃體之端。若無性體既無以成其心、相,
若無心、相,亦無以顯出性體。性與相的關係可以用水作比喻。

我們知道水以濕為根本屬性,不管是清是濁,
是故態、液態還是氣態,是靜止還是流動,
它的形狀和形態可以呈現出無窮無盡的變化,
但是水的濕性卻從來沒有變過。

若無濕性即無以成其波浪,若無波亦無法顯出濕性。
離開濕性就沒有水可見,離開水也就沒有濕性可得。

我們可以說波即是水(渠今正是我),因為波是由水生出來的;
但不能說水就一定是波(我今不是渠),因為波與冰霜雪霧的
外相各各不同,水如果是波就不應是冰,是冰就不能是霜。

明白了水與波、性與相之間的關係,
我們回過頭來再去看
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
就會有更直接、更深刻的感觸。自性在哪裡?
它不在別處,就在我們面前的山河大地上
就在我們的面門上放光動地啊!
 
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我們只有如此地去認識、體會,才能妙契真如實性。
 
洞山的《過水頌》從字面上講,並不深奧難懂,
可事實上後人卻是知之者多,明之者少。
我們看到有的人在那裏信誓旦旦地說什麼:

「凡是能有垢淨以及動靜變化者,      
        皆是妄想分別意識之事,而非佛性。」  

這分明是把佛性當作「實法」,把佛性與妄想分別意識,
當作是兩樣毫不相干的東西。這就好比非要將水與波割裂開,
硬說凡是能夠流動的、能夠變化的,都是波、是冰、是霜、
是雪、是霧,而非是水一樣荒唐幼稚可笑!
 
悟道一事,有人說其難,有人言其易。
說難有多難?「十擔麻油樹上攤」;
言易有多易?「百草頭上祖師意。」

所謂乃是由於眾生無始以來迷情著相,只知道從心之與物、
       能之與所的表像上思量分別,如此用心欲求見性,
 別說比十擔麻油,就是比千擔萬擔往樹上攤,
還要難上無數倍。

所謂乃是指回心轉念之後,明白即相即性、即用即體,      
開則彌於六合,收則歸於無形的道理,        
        自然曉了百草頭上無一相、無一物不是祖師之意。
 
所謂明心見性者,從根本上說,就是通過對心與相作用的觀察與審思,
最終認清和解決性與心、性與相的關係問題。明白性與心的關係,
即可證人我空,破我執;明白性與相的關係,即可證法我空,破法執。

性、心、相名雖有異,體本無殊,
乃由同一本妙覺體所顯現出的不同的作用。
對於未悟道的人來說,性、心、相各自相互獨立,
前者依次為後者之能,後者也依次為前者之所。

及至悟了以後方知三者原是一體,
性即是心,心也即是性;心即是相,相也即是心;
同樣,性即是相、相也即是性。開則為三,合則是一;
舉則同舉,收則全收;生則俱生,滅亦悉滅;不變恒常,恒常不變。
若明斯理,當體即是大般涅磐,即可名之為佛。
 
說道難與易,龐公、龐婆早有名言傳世,
但是我們也不能讓古人專美於前,獅子也有兩句話在,
且聽吾為諸君開口道來:

「難!難!難!猴撈水月空枉然。
      易!易!易!清風拂面月在天。」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大方廣部落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