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鈴木大拙

  
 

禪師們用兩種方法來訓練他們的弟子 ─ 
智性的方法和意志的或情意的方法。

為了發展弟子們智性的能力,
禪師們把古代所討論或形成的公案教給弟子,
讓他去思考。禪師可能要求他的弟子對諸如下列的公案表示意見:

什麼是你未生之前的本來面目?”或 
佛法是為叫你認識本心見性成佛,但你的心在何處?”或 
萬法歸一,一歸何處?”或
“ 僧問趙州,如何是祖師西來意,他答道:
庭前柏樹子。’

這是什麼意思?”


弟子在接到這些問題後,會想盡辦法去解答。
他可能會想 “ 本來面目 ” 是意謂存在的最終道理,或者會想 “ 萬法歸一
的一是萬物的絕對根本,而除了它自己之外,再無處可歸。

持著這些觀點,他去參見禪師,
在禪師面前展示他所有的哲學與宗教知識。
但是,這些觀點雖然可能與一般的佛教神學相合,
卻會遭到禪師的冷漠。

因為禪並不是要去證明、解釋或討論,
而是把 “ 信 ”的事實按其本來面目呈現出來。

那些習慣於將從未親身體驗的事情,而只是在口舌上搬弄的人,
那些把符號 ( 文字、觀念 ) 當實物的人,
當碰到禪師這種不妥協的反應時,才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
他們的頭腦是多麼混淆,而他們的信仰之基礎,又是何等不穩。

如此在禪宗的訓練下,
他們會學習著清楚而明確的界定他們對事物的觀念;
他們也開始從一種完全不同的觀點來自省,
和看待外在的事物。

儘管他們不能掌握住公案的意義,這種日益得到的反省習慣
( 雖然這不是禪的主要目標 ),也會在弟子們德性與智性的訓練上,
有相當的幫助。

當一個公案解決之後,另一個或許更為困難的公案,又交給了他,
以便弟子可以看出來,在所有的公案中,都普遍存在著一個原理;
這種訓練可以依照弟子的願望,無限制的做下去。

禪宗關於意志或情意方面的訓練,是用坐禪方式的來實行。
弟子在一個規定的時間靜坐,思考禪師所交給他的公案。
坐禪可由弟子獨自實行,也可在專門為此而設的禪堂與大家一同實行。

坐禪的意思不是要造成一種自我催眠狀態。

它的目的在使心靈得到恰當的平衡,
並把注意力依照自己所願意的方向集中。
大部份人,特別是在工商社會的今日,如此易於興奮、衝動,
以致常常過早的耗盡了他們的精力,最後終致喪失心靈的平衡。
禪一方面要挽救精力這種無益的浪費,
一方面可以說是儲蓄心力。

 
何謂禪那?禪那在梵文本來的意義是平和、平衡或平靜,
但就宗教上來說,它更具備著自省或內省的意義。

這並不必然是對深刻的形而上學問題做沉思,
也不是去思索某個神祗的德性,也不是思念世俗生活的短暫。
它在佛教中的意義,簡單而概略的說,
是一種時時從世俗事物的煩擾站開,
把某些時間貢獻於自省自心的習慣。

當這個習慣徹底建立之後,
就可以保持心智的澄清與心情的愉悅,
即使在日常生活的旋渦中亦復如是。

因此,禪那是一種平靜訓練,
旨在使心靈有沉靜的時間,免得放野;
   它把虛幻而卑俗的心意導向真切與誠實;
   它使我們對於超越感官的事物感到興趣;
它在我們心中尋見一種精神力的存在, 
可以溝通有限與無限之間的鴻溝;
最後它會就我們脫離無明的枷鎖與痛苦,
安全的將我們導致涅盤的彼岸。

 禪那有時可以做為Samathasamadhisamapatti的同義詞。
Samatha
意謂寂靜,事實上和禪那同義,後者較為被常用。
Samapatti
本義為‘ 擺平 ’或‘ 平衡 ’,在佛教中則謂意識的平衡,
在其中既不起驚醒,又不起漠然,而是心靈安靜的集中於所思。
Samadhi
意指自動的或非自動的完全凝集在所觀想的對象中。
當一個人的心同萬物最終之理合而為一,
並且除了這合一之外不再有其他意識時,
就說處於一種三昧狀態。就此而言,禪那是達到三昧的方法或歷程。

如此說,禪那的訓練益處不止一種,它不僅使吾人在實際生活中獲益,
在德性與精神上亦複如是。沒有人會否認沈著,節制脾氣,控制情感,
以及主宰自己所帶來的極大益處。在激動之際感情有時會如此猛烈,
以致會將自己徹底毀滅,但一個頭腦冷靜的人,
卻知道如何給心靈以必要的休息與沉靜時刻,免得投入情感的旋渦之中。
而頭腦的冷靜,雖然有一部份是來自天生,卻可以由禪那的訓練而獲得。

從智性上來說,禪那可以保持頭腦的清楚與明澈,而在任何必要的時刻,
可以把心意集中在當前的問題上。推理的精確甚有賴於心靈不受情緒的影響,
而科學的觀察必賴觀察者的持續有定。不論一個人心智的發展是何種狀態,
訓練自己養成平靜的習慣,必然有得無失。

在工商文明的今日,大部份人甚少有時間接觸精神文化。
他們可以說根本不知道還有永久價值的事物存在,
他們的心如此糾纏於日常生活的瑣屑中,
以致他們覺得要,免除這些事物不斷的干擾,其實是極端困難的。
即使每天從他們一成不變的工作回家之後,他們還有許許多多
讓他們興奮的事物去做,以致他們本已虛耗的神經系統消耗殆盡。
如果他們不早死,必也精神盡衰。

他們似乎從不知道安息的福祉。
他們似乎沒有能力過內在的生活,並在此中發現永恆的愉悅之源。
生命對他們不過是一個沉重的負擔,而他們的任務就是背負這個重擔。
因此,禪那的福音,設若他們能真心誠意去行,必將成為他們天國般的至福。

從生理學意義上來說,禪那是精力的儲蓄;
它像是一種精神蓄電池,將大量的精力藏在其中,
而這個蓄電池在任何需用的時候就放出巨大的能量。
一個受過禪那訓練的心靈從不浪費它的精力,造成無益的虛耗。
從表面上去看,它可能是沉悶的,無趣的,好像半醒半睡似的,
但當實際需要,它卻會完成奇跡;一般耽於浪費的人,
遇到強烈的衝動或刺激,稍做掙扎就完全癱瘓,
因而立即投降,因為他沒有精力的儲藏。

這是東方心智與西方心智許多典型的不同之一。
東方文化的每一部門都強調精力的儲存,要將精神力量的泉源保持充實滋潤。
東方人訓練他們的青年,要把心智內含,不要無意義的顯露本領、知識及德性。
他們會說,只有淺水才有聲音,深的漩渦卻無聲無息。

而西方人,就我的瞭解所見,卻喜歡像孩子般坦誠的把他們一切所有展示出來;
他們喜歡熱烈的,不遺餘力的生活,而這種生活不久就乾涸了他們所有的精力。
他們似乎不會儲存任何東西以待閒暇之用。他們確實有坦誠而開放的特點,
這些有時似乎是東方所缺的;但西方人顯然缺乏東方人的深度,
後者似乎從不熱切、浮躁與不可抑制。

老子的教訓或
Bhagavadgita的教訓,確實是西方人所不易接受的。
當然,西方人也有例外,這同東方人相似。不過一般來說,西方是活力的,
而東方則是神秘的;因為東方人的理想乃是如絕對者一般不可解、
不可測、不可思議。禪那的實踐可以說是到達這個理想的方法之一。

禪那的實踐常被人混同為催眠或自我催眠,這是我在此處要加以駁斥的。
這兩者的不同,是任何具有清晰心靈的人都可以看出的,
因為催眠是意識的一種病理性擾亂狀態,而禪那卻是意識的完美正常狀態。
催眠是一種自我幻覺,是全然主觀的,不能從客觀上去證實;
但禪那卻是一切心智力量保持平衡的意識狀態,在這種狀態下,
沒有任何思想或功能,是壓制其他思想或功能的。

禪那如同在激蕩的水面上澆油,以平和激蕩一般。
在一片廣大鏡面上,沒有波濤起伏,沒有泡沫翻動,沒有浪花激起。
就是在這完美的意識之鏡上,億萬反影來去而不打擾它一絲澄澈。
在催眠狀態下,則是某些心智與生理器官片面,而其他部份完全停頓,
因此整個的意識系統陷於錯亂;而結果是喪失了有機體的平衡,
這正與禪那的實踐所得的結果完全相反。

另有一些膚淺的批評家,認為佛教的禪那,
是對於某種高度抽象的思想之聚精會神的沉思,
而這種集中其作用有些像自我催眠,
能夠將心靈導致一種稱之為涅盤的恍惚狀態。

他們之所以有如此嚴重的錯誤看法,
是由於他們從未瞭解宗教意識的本質,
因為佛教的禪那同抽象和自我催眠根本無關。
禪那所要完成的,是叫我們去實現寓含在我們心靈內的宇宙之道。
禪那要我們去認識最具體的生命,因之也是最有普遍意義的生命。
乾燥無趣又沒有生命的抽象問題是哲學家們的題材。


佛門弟子所關心的不是這類事情。
他們要求直接看到事實本身,
而不是以哲學的抽象為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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