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    與    禪




唐宋時代以詩明禪以禪入詩的歷史背景
詩道與禪道的融匯基礎,就站立在詩與禪共通的兩大本質:
詩與禪是統合感性、知性並超越感性、知性的心靈產物,
詩與禪是藉由語言意象而又超越語言意象的神會境界。 

其發展過程約略可分為三個階程:
以詩明禪,以禪入詩,以禪喻詩。

唐宋絕律時代三個階程的發展十分明顯,
台灣現代詩時代則只有少數詩人稍有探涉「以禪入詩,以禪喻詩」的可能,
其中以周夢蝶表現「出世情懷」為大家。茲分述如次:

一、以詩明禪:詩為禪客添花錦

佛家以偈頌傳法,從東漢、魏晉、南北朝而至隋唐也有六百年的歷史,
這六百年間的偈頌,大體上只能說是言理說教的有韻之文,便於背誦而已,
談不上詩的辭采之美、聲籟之美、意境之美。

一直到禪宗出現,詩與禪有了本質上的震盪,化學性的變化,張伯偉說:
「禪宗成立以後,釋家固有的偈頌體在形式和內容方面均出現了一些新特色。
早期的偈頌,其內容主要是對佛的功德的頌讚,或是對佛教義理的敷演,
而禪門偈頌,則或為接引學人,或為悟道證體;早期偈頌理過其辭,
質木無文,而禪門偈頌則往往蘊含禪趣,頗有詩意。

禪宗以為自性是不可說的,但有時又不得不說,
遂往往以形象語狀之,強調『活句』,
崇尚『別趣』,追求『言外之意』。
因此,其偈頌也就往往與詩相通。」 

杜松柏比較「教下之偈頌」與「禪人之偈頌」,
也有這樣的結論:

「教下之偈頌」近於押韻之文,重推理,多直說;
「禪人之偈頌」近詩,重直觀,多用比興。 

杜松柏將這種「以詩寓禪」的作品分為
   示法詩、開悟詩、頌古詩、禪機詩四類; 

李淼則稱這種詩為「禪師禪詩」,分為
   示法詩、開悟詩、頌古詩、啟導詩四類,

歸納這類「禪師禪詩」的藝術表現特色為五:

一、巧比妙喻,含蓄蘊藉;二、象徵幽渺,冥漠恍惚;
三、荒誕變形,玄妙詭譎;四、騰越跳跨,鑿空斷跡;
五、自然天成,彈丸流轉。

 
頗能掌握禪詩的特殊韻味。
此類禪師所作之禪詩,是為了以詩明禪,
數量相當龐大,茲引數首名詩以為例證: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
                             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神秀示法詩)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慧能示法詩)

  擁毳對花叢,由來趣不同。
  髮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艷冶隨朝露,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然後始成空。(法眼文益示法詩)

  家在閩山東復東,其中歲歲有花紅;
  而今再到花紅處,花在舊時紅處紅。

  家在閩山西復西,其中歲歲有鶯啼;
                            而今再到鶯啼處,鶯在舊時啼處啼。(懷濬示法詩)

  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萬波隨;
                                     夜盡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 (船子德誠開悟詩)

   這些詩篇大都收在《景德傳燈錄》、《五燈會元》等書。

以詩明禪的禪家之詩,正是元好問
「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人切玉刀」之前一句之意,
後一句說的則是詩家之詩。

這些禪家之詩,創作之初原是為了示法、開悟、頌古、啟導,
不一定重視聲律之協、意象之美,解說禪詩的人,
也會在禪的開悟上大作文章,如(懷濬示法詩),
松柏的解說,認為:

「東」喻「有」,
「西」喻「空」;
「花紅」喻「色界」或「妙有」,
「鶯啼」喻無形跡、
無色相之「真空」。

第一首詩是說,起初在現象中知有「妙有」而未能悟入,
悟入之後則「妙有」確在現象界中,所以「花在舊時紅處紅」﹔
第二首以鶯啼之無形跡、無色相而知有「真空」,
因而悟入「真空」境界。 

不過,純就詩的欣賞而言,「東復東」是說
「東之東復有東,之東復有東」,是無盡的空間之延展,
一如現代詩人林亨泰的〈風景之二〉:

「防風林 的/外邊還有/防風林 的/外邊 
還有/防風林 的/外邊 還有/」
展示無盡的防風林空間。

 第一首「東復東」有「花紅」,
第二首「西復西」有「鶯啼」,
這樣的安排原是為了協韻的效果:

「東」與「紅」,「西」與「啼」﹔
至於「花紅」、「鶯啼」依次出現,
則是為了讓詩意有色、有聲,有視覺之美,復有聽覺之美;
否則,依杜松柏的解說,「花紅」喻「妙有」,
「鶯啼」喻「真空」,那麼,有在有之中,空在空之中,
有與空,無所交涉,不能算是真正的悟道,如何開示他人?

其次,兩首詩同中有異,異中有同,
除了前面所說「聲色兼備」的效果之外,其實,
兩首之間還有「互文」的作用,

「東復東」不僅有「花紅」,也該有「鶯啼」,
「西復西」不僅有「鶯啼」,也該有「花紅」,

如是,不管「東復東」、「西復西」
都有「花紅」、有「鶯啼」,「花在舊時紅處紅」、
「鶯在舊時啼處啼」,佛性是這樣堅定而無所不在,

一如春意是這樣樣活潑而無所不在,
聲聲色色充滿春意,也充滿佛性。

拋卻禪語的對照,純粹就詩論詩,
即使不一定貼近原來的禪境,也不一定遠離禪悟的可能。

後人如此體會禪家禪詩,當然就可能創作出詩家禪詩。
最主要的,受到禪學大興的影響,詩人與禪家往來頻繁,
詩家「以禪入詩」的作品在唐宋禪學昌行的七百年間,
為詩注入新的源頭活水。

二、以禪入詩:禪是詩人切玉刀
 
唐宋詩人幾乎沒有不與禪師往來者,
即使是反對佛學最力的韓愈與歐陽脩,也有方外之交:

韓愈與大顛禪師相知甚稔,歐陽脩與惟儼禪師詩文酬贈。
更不用提撰〈唐玉泉寺大通禪師碑〉的張說,
撰〈大鑒禪師碑〉的柳宗元,撰〈復性論〉的李翱,
撰《景德傳燈錄》的楊億。

因此,也可以說,唐宋詩人幾乎沒有不寫禪詩的,
其中佼佼者當推盛唐的王維、北宋的蘇軾。
追索詩人與禪師交往的緣由,大約不出下列三種因緣:

一是天時,佛教傳入中土,雖然早在東漢、魏晉南北朝,
但與儒家文明相交揉,則是禪宗大盛之時,
禪宗南北二祖神秀與慧能圓寂於中唐中宗、玄宗時,如是,
禪與詩最發達的時代正是唐宋二朝,天作之合,豈容錯失?

二是地利,山林泉石的優雅環境易於讓人靈犀相通,
詩人喜歡徜徉在林泉之間,山寺往往建造在深山裡,
地利之便讓詩人與禪師可以心領神會,意興遄飛。

三是人和,消極而言,被貶謫的詩人需要超脫於權勢之外、
名利之外的禪師的開示;積極而言,詩人的善感,禪師的機鋒,
可以激迸出智慧的火花,詩禪的理趣。

以禪入詩,幾乎是唐宋詩人的共同嘗試,
內心中不能不發出來的聲音。

以盛唐王維為例,王維是頗精禪理的當代詩匠,
後人稱之為「詩佛」,
王維的母親崔氏曾師事北禪大照禪師普寂三十多年,
「褐衣素食,持戒安禪,樂住山林,志求寂靜。」 

大照禪師普寂是「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的神秀弟子,
是繼神秀之後統其法眾的北禪領袖,
王維及其弟弟王縉都因母親的影響,
學於大照;不過,王維「俯伏受教」的禪師卻是南禪道光禪師
「密授頓教,得解脫知見」,其間長達十年。

這是王維生命史上最重要的兩位禪師,一北一南,
使王維在北禪、南禪的修習上有所精進。
此外,王維曾往來的禪師,見之於詩文的還有北宗的義福、
淨覺、慧澄、道璿、原崇;南宗的神會、瑗上人、燕子龕等禪師;
這樣的遇合雖不見得如楊文雄所言「王維出入南北兩宗,
似有綰合兩宗的企圖」,但卻是王維開放心靈,交結禪師,
廣泛閱讀佛典的機緣。

《舊唐書王維傳》:
「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晚年長齋,不衣文綵。
在京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
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

以禪誦為事,以玄談為樂,
淡遠閒靜的生活方式,造就了王維的禪與詩。

近人柳晟俊《王維研究》書中曾統計王維詩集「空」字
使用的頻率,高達九十四次之多,
以下引錄數句有「空」字的詩句,見其詩與禪結合之美: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鳥鳴澗)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酬張少府)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秋夜獨坐)
          了自不相顧,臨堂空復情。(待儲光羲不至)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終南別業)
               峽裡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桃源行)
 
王維的禪詩蕭散清逸,澄敻閒淡,論述者已多,
空寂之美最為識者所欣賞,是唐朝以禪入詩的代表人物。

王維之外,好道的李白,後人雖以「詩仙」、「詩俠」稱之,
其實也有習禪的經驗,他的〈同族侄評事黯游昌禪師山池二首〉之一:

「遠公愛康樂,為我開禪關。蕭然松石下,何異清涼山。
花將色不染,水與心俱閑。一坐度小劫,觀空天地間。」 

就是詩心禪心相契相合的作品。
其中「蕭然松石下」頗有王維「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人與自然和諧同存,不相干擾的情境;

「水與心俱閑」則人與自然深深相契,泯然合一;
「一坐度小劫,觀空天地間」可見李白常以禪坐敉平心中的不安,
期望能從「有」(天地之間)領悟到「空」。

李白之外,晚唐唯美派的杜牧,有詩〈題揚州禪智寺〉:
「雨過一蟬噪,飄蕭松桂秋。青苔滿階砌,白鳥故遲留。
暮靄生深樹,斜陽下小樓。誰知竹西路,歌吹是揚州。」

寫出飄蕭的幽冷秋意,孤寂的黃昏心境。
「青」「白」二色截然不同於「霜葉紅於二月花」的「楓林晚」;
淒清的心意也與「贏得青樓薄倖名」的「揚州夢」判若霄壤。

或許就因為過禪寺、題禪寺,心中自然萌禪境、生禪意,
類似這樣的詩題、詩篇,唐人之作甚多,連唯美派的杜牧都不能免,
可見以禪入詩,詩中有禪,其風甚盛。

杜牧另有一首七律名作〈題宣州開元寺水閣〉:

「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古今同。
    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
    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台一笛風。
       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 

此詩將歷史的變遷、人事的滄桑,
化入廣漠無比的山色水聲中,超乎物外的澹然態度,
直入天地的飛馳神思,在詩中不著痕跡而隨處可遇,
禪心與詩心冥然合一,孫昌武的《詩與禪》書中
舉此詩用以證明:

「當時的文人中,禪已化為一種體驗,
       一種感情,擴散到人們的意識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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