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的顯現

 

 
善知識,不悟即 - 佛是眾生。
一念悟時 - 眾生是佛。
故知萬法盡在自心。
何不從自心中,頓見真如本性。
                                        
—《壇經.般若品第二》

 
“禪”不是“禪那”(dhydna)。
禪那”起源印度,意為“靜慮”,
即通過靜坐冥思達到人與宇宙合一的澄明境界。
本文所要闡述的是中國的“禪”,
六祖慧能宏揚的主體的,實踐的“禪”。


在闡述“禪”之前,讓我們來考察一下人與世界的關係。
因為本文的真實意圖是想借用“禪”的方法
      來解決主體人與客體世界的諸問題。
 
    “世界是我的表象”叔本華曾這樣說。
人與世界構成主體與客體,世界被我們觀照時,
世界是作為客體的;在觀照中,我們人是主體。
同時,我們自身“人”又構成主客體,我們的身體即是客體,
      是直接的客體,那認識一切而不為任何事物所認識的,
這才是真正的主體。這個主體是世界萬物的支柱,一切現象,
一切客體的存在,都是相對於主體的存在,才有意義。
 
      從客觀認識途徑出發,我們看到太陽,接觸到地球,
首先發現世界是一個相對於主體的世界。
      當世界被我們直觀的時候,時間和空間,以先驗的形式呈現出來。
按照康得對時空的看法,它們不是經驗的表像,
而是外部直觀先驗的假定,是經驗產生的條件。
 
在時間空間裏,經驗的產生是依賴於感覺的,
感覺得來的質料是混沌的,
加上先天的直觀形式,再加入範疇就構成人類的知性。
      知性是“意識從其自身產生觀念的能力,認識的主動性”。
沒有感覺,物件不會給予我們,沒有知性就不能思維。
所以康得說:“知性不能直觀,感覺不能思維,
只有當他們聯合起來才產生知識。”
 
      知性使人類能抽象思維,區別世界萬物的“類”,
能區別“類”就是概念,達到能表達概念的程度,就產生了語言。
語言是“理性”的第一基石。准此,人類依據知性思維在時間空間
大舞臺上,看到一切事物在空間中同一地點上,現在是一情況,
而後又是一情況;在同一特定時間上,這兒是一情況,
那兒又是一情況。
 
從而發現,在時空相互制約中,物質的變化有一個規則,
同時也有必然性,這規則就是因果律。因果律的出現是
人類認識客觀世界的結果,也是我們通常思考世界的根據。
 
      有了因果律,人類就達到認識世界的目的嗎?回答是否定的。
我們只能認識世界的表像,而不能洞徹世界真正的本源。
《金剛經》曰:“ 佛告須菩提: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佛說的“相”就是“ 概念名詞 ”,
是我們知性賦於表像世界的特稱,由此概念名詞順著因果律
      的推衍就是邏輯的方法,一切科學皆建立在此基礎之上,
這些都是理性的結果。科學就此成立了嗎?

      在本世紀初,若有一位物理學家,被問及什麼是能知道的,
什麼是不能知道的。他會回答,真正的問題僅存在於宇宙的前緣領域,
發生在基本粒子層次和宇宙學層次上,而宏觀層次上有關的基本定律
已經一清二楚了。但是,至從普朗克發現基本粒子常量幾的作用以後,
牛頓的古典力學的大廈根基開始破裂,幾乎傳統的物理學家一致
認為宇宙的基本定律是決定性的和可逆性的。

      那些不適合這一程式的過程被認定為例外,僅僅是人為的產物。
是因為我們的無知,或對所涉及到的變數,
缺乏控制才由複雜性造成的。
 
然而現代最新物理學,耗散結構理論告訴我們:
“ 那許許多多塑造著自然之形的基本過程,本來是不可逆的和隨機的,
而那些描述基本作用的決定性,和可逆性的定律
      不可能告訴人們自然界全部真情。”現代物理界的一切發現,
不是對古典物理學的修修補補,而是
直接動搖整個古典物理學科的基礎。
 
      問題的癥結,恰恰就出在“相”上。
我們的概念,只能反映世界外部的特徵,
而不能反映世界的“真相”。因為,表像世界是在時間空間裏
向我們現示的,時間空間本又是流變的。在時間上,
      每一瞬間是在吞滅前一瞬間,隨即同樣迅速地又被吞滅,
如同過去和將來(不計它們內容上的後果)
      只是象任何一個夢那樣虛無。
 
和時間一樣,空間也是如此,事物在此一瞬間存在,
在彼一瞬間消滅。從知性得來的“相”概念名詞永遠沒有辦法
準確表明事物的本身,所以這些“相”是“虛妄”的。

      叔本華說:“依據這一切人們通過客觀認識途徑,
因而要從表像出發時,是永遠也不會超越表象即現象的,
這樣就一直停留在事物的外部表面,絕對不可能深入事物內部,
也就不可能探索到自在之物 ─ 即事物本身之何物的。”
 
      古希臘大哲學家赫拉克利特,對表像世界的變易有著深刻的感觸,
他十分形象、生動地用奔騰不息的河流來說明世界事物的運動,
變化,產生,消滅。他留下的名言:
 
“ 我們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 ”,
  
   “ 踏進同一條河的人。不斷遇到新的水流 ”,
 
“ 我們踏進又踏不進同一條河。
我們存在又不存在 ” 。
 
 
千古以來,一直使哲人們苦苦思索,柏拉圖就對變化的表像世界
予以堅決的否定。柏拉圖試圖找到世界絕對永恆不變的真正實在,
在“洞穴說”中他提出了“理念”。柏拉圖認為世界存在的事物
都是“影子”是不可信的,這一點和《金剛經》中所說的:
“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是一樣的。
只有“理念”才是衍生世界萬物的真源,萬物恒變,理念不變。
 
      自從柏拉圖把世界分成“理念”與“影子”以來,
西方千年來的哲學家都為此而奔忙。
      康得把世界解釋成為“自在之物”和“現象”。
康得認為理性企圖達到三個“理念”:
      一是一切精神現象的最高的最完整的統一體“靈魂”;
      二是一切物理現象的最高的最完善的統一體“世界”;
      三是以上兩者的統一“上帝”。

      這三個理性所追求的“理念”都叫做“自在之物”。
叔本華在康得之後又提出了“意志”與“表像”來說明世界。
叔本華說:“那些表像,那些客體,除了它們是表象,
是主體的客體,把這撇開不談。還能是什麼嗎?
如果還能是什麼,然則,在這種意義上,它又是什麼呢?
它那完全不同於表象的那一面是什麼呢?
自在之物是什麼呢?就是 — 意志。”

      叔本華對“意志”解釋道:
“ 它會把自己身體的那些表現和行為的內在的,
它所不瞭解的本質也任意叫做一種力,一種屬性,
或一種特質,但是再沒有更深入的見解了。
 
可是實際上,這一切都是不對的,而應該說這裏的謎底,
已是作為個體而出現的認識的主體知道的了;
這個謎底叫做意志。
 
      理念”,“自在之物”和“意志”在概念的內涵上
都是一個意思,“影子”,“現象”,“表象”
      也同樣是相同的一個意思。
 
他們試圖調解這二元關係,但由於西方人的思維偏向分析,
他們把世界與人分割開來,站在事物外部進行思考觀察
必然得出二元的結果,這樣就不可能提供一條從表象世界
      直接洞察“理念”“自在之物”之為何物的道路。
同時又使人在觀察思考世界時陷入困境。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從柏拉圖的“理念”,
到康得的“自在之物”,都不依賴於人的主觀意識
而獨立存在的東西,而自叔本華接受印度哲學以後,
“意志”已經成為主觀的東西,是和生命有著密切的關係的,
在二千多年西方哲學探索中,總算看到一點的光明。
 
  二
 
      現在我們可以來說“禪”了,確切地說,
中國的禪宗是六祖慧能所創立的。
      慧能(638年——713年),他的活動大致在唐武則天時期。
我們大略來考察一下慧能之前,佛教在中國的狀況。
 
  佛教是東漢時候傳入中國的。這種異域宗教,
要在中國文化中立住腳根是很不容易的。
因為中國的學者自身有著豐富的文化根源,
他們有相當高的文化批判能力。佛教傳入中國的早期
是依靠神通的魅力來吸引下層的中國人。
 
我們可以從最早介紹到中國的佛教經典《安般守意經》
和《般舟三昧經》,看到前者是AaaPdna的音譯,指呼吸的意思;
後者說的是在冥思中,會有諸佛出現在修行者面前的意思。
中華民族的興趣在於不可思議的神異之中,實際上這是一種咒術
的魅力,與人類追求自由和永恆的願望交相感應。
 
  神異的思想,是最深邃也是最原始的東西。
早期把佛的經典傳入中國的安世高和佛圖澄,
在其經歷與活動中,就蒙罩著一層濃厚的神秘色彩。
據傳安世高深諳天文五行,通曉醫方怪術,
還能洞見自己的前生業績。
 
佛圖澄更是充滿著神異的傳說。《高僧傳》敍述:
南北朝時,石勒初會佛圖澄問道:佛道怎樣顯示神靈。
佛圖澄馬上拿出隨身攜帶的器具,盛水,點香,念咒;
轉眼間,水中冉冉生起光彩奪目的青蓮花。
石勒驚歎之至,立即委以國事,皈依佛教。
佛圖澄所到之處建寺共有八百九十三座。
從以上事例我們可以窺見佛教在中國早期的情景。

      然而,佛教要取得中國上層知識份子的認可,
卻決不是那種用神異的東西征服一下就可以的。
      中華民族的文化歷來就有一種排棄神怪的清醒力量。
“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就是這種力量的代表。
 
      知識份子曾對佛教的神秘力量,既感到興趣、又充滿著更多的懷疑。
他們認為要弄清佛教的來龍去脈,必定首先要通解梵文。
知識份子曾關心更多的是佛教學術上的問題。
從鳩摩羅什帶來大乘禪經以後,中國知識界掀起一場翻譯
介紹傳播佛經的運動。
 
由神異和追求長生不老方術轉,到對般若學術上的研究,
      是佛教在中國傳播的一大進步。六祖慧能之前
就出現了以學者和翻譯雙重身份而著名的道安、羅什、
      智凱,吉藏、智儼、玄奘、法藏等等高僧。
 
  這一代高僧最顯著的特點就是翻譯抄寫佛經,
並對佛教“慧學”部份進行研究,他們普遍認為。
      只要精讀弄通佛學經典就可以到達佛的彼岸。
他們之中最偉大的代表玄奘曾這樣自述道:

     “ 奘聞江海遐深,濟之者必憑:舟楫,群生滯惑,         
 導之者實假聖言。……但遠人來譯,言訓不同。
      去聖時遙,義類差舛。遂使雙林一味之旨,分成當現二常,
  大乘不二之宗,析為南北兩道,紛紜爭論,
      凡數百年,率士懷疑,莫有匠決。
 
玄奘宿因有慶,早預緇門,負笈從師,年將二紀,名賢勝友,
      備悉諮詢,大小乘宗略披覽。未嘗不執卷躊躊,捧經佗際。”
 
 
  佛教最基本的修行方法是“戒定慧”一體。
由於玄奘等偏向對“慧學”部分的研究,忽略了
“ 戒學”與“定學”,必然導致“戒定慧”的背離。
由“慧學”而來就產生了經教之學“義學”,體驗與智慧分裂了,
佛教成了一種嚴謹的符號分析與科學研究工作。
 
  “慧”是由“定”而來的,只有體驗才能產生真正的智慧。
佛的經典知識是佛對世界人生體驗的結果,
      這種結果化成符號,就成了個體生命體驗以外的東西了。
一切外人在沒有經過自我體認之前,想通過研究這種外來的結果,
達到佛光輝的彼岸是妄求。就如人類想通過現象界洞察,
來把握自在之物一樣,必然註定要破滅的。
慧能面臨的困境就同拍拉圖、康得和叔本華所面臨的困境相同。

         解決“定”與“慧”的矛盾就落在這位青年僧人的身上。
 
  現在我們來看,慧能是如何超越他所面臨的困境。
 
  五祖弘忍初見慧能之時,罵他是南方“獦獠”,
意為未經開發地區的野蠻人。慧能本身又是一個文盲,
      這樣他就不可能有玄奘大師們那樣高深的文化修養,
也不可能走玄奘等那條勘破佛經,研究“慧學”的道路,
從客觀條件來說慧能學佛是萬難了。文盲看起來是可悲,
但對慧能來說卻是萬幸。
 
      它先天阻塞了慧能向外探求佛學的道路,
從而很自然地走了一條,完全與玄奘等根本不同的路徑。
 
  那麼,慧能走的是一條什麼道路?
在茫茫的大幹世界之中,一切的外求,就如以上所說的,
以研究佛典作大舟,來渡過世間苦難的大河,到達光明的彼岸,
對慧能來說是無緣了。在一切外求都斷絕之時,
慧能所能依靠的就剩下自身了。
 
當人陷入困境之時,他自身爆發出來的創造力是非常可怕的。
      慧能憑藉個體生命對世界的體認,勇敢地衝破前人的藩籬。
他認為:我們不必要向外求借任何的東西,“萬法從自性中生”,
佛性就在每一個個體的心中。慧能在拋棄經典之後,
真正得到了一個“實在”,這就是“人”—“主體”。

  那些大師們雖然知識淵博,但卻象盲子一樣,
在大黑夜之中苦苦尋求光明。現在慧能昂首走出來告訴他們:
 
我就是佛,
光明在我們各自的內心中,
一切外求都是妄念。
 
這黑雲層中射出的耀眼閃電,這震耳欲聾的春雷,
如潮如火一樣席捲著神州,振撼著大地。
在黑夜裏,許多人總算看到一線東方的曙光。

    “ 善知識,總須自體,與授無相戒……萬法在自性。”   
   “ 故知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慧觀照,不假文字 ” 
 
 “ 善知識,色身是舍宅,不可言歸。
在自性中,世人總有,為自心迷,不見內性。
外覓三身如來,不見自身中有三身佛。
汝等聽說,令汝等於自身中見自性有三身佛。
此三身佛,從自性生,不從外得。”
 
禪是什麼呢?
 
禪是人對世界體認之後,
真正地看清人自己。
 
佛又是什麼呢?
 
佛就是自我,
自我的本性,自我的內心。
 
  
在高度認識肯定主體之後,
慧能解決了“定”與“慧”的矛盾。
  “ 善知識,我此法門,以定慧為本。
大眾勿迷,言定慧別,定慧一體,不是二。
定是慧體,慧是定用,即慧之時定在慧,即定之時慧在定。
若識此義,即是定慧等學。”
 
  “ 善知識,定慧猶如何等,猶如燈光。
有燈即光,無燈即暗。燈是光之體,光是燈之用,
           名雖有二,體本同一。此定慧法,亦復如是”
 
  一切知識皆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結果。
“慧”是知識,“定”是認識;認識就是體驗,
體驗是主體對世界的領悟,
主體是一切知識產生的真正源泉。
 
玄奘們的錯誤,就在於拋棄主體,
在沒有認識肯定主體之前,就去拾佛的“慧”,
這就等於外求,是在尋找“無燈的光”,永遠是徒勞的。
禪告訴我們對待佛經的態度,
應該是“捨筏登岸”時時不離主體。
 
  至此,慧能把西來的佛當成個體的“自性”,
佛經的真諦在於誘發自我的“體認”,
而不是佛的所在 ,真佛在每一個個體心中。
禪宗把一種簡便易行,又不失佛教宗旨的宗教授予個體的人。
在禪對佛教變革表面,蘊藏著深刻的文化意義,
這就是禪使人的主體顯現出來,
從而使主體得予大宏揚與大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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